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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·山东·大店

沉 沦(短篇小说) 作者:庄晓明

点击:发布日期:2024/9/9

庄晓明,号东乡。1964年4月出生于江苏扬州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九三学社会员。《扬州诗歌》主编,扬州诗歌学会名誉会长。曾在省级以上各大刊物发表诗歌、评论、随笔、小说若干。已出版有诗集《晚风》《踏雪回家》《形与影》《汶川安魂曲》《天问的回声》《诗与思》,随笔集《时间的天窗》,寓言小说集《空中之网》,短篇小说集《寓言与迷宫》,诗学论集《后退的先锋》等10部。诗集《形与影》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,《新史诗七部》获第六届中国长诗奖。


评论家、诗人海马教授的评点:
晓明兄:读之,我想起了茅盾的《子夜》。八、九十年代,乡镇企业的相关题材很有历史价值,可写长篇。那是一个值得记录的特别时代,特别的经济方式和工业形态。你是亲历者。特别是,除这些外在因素之外,你可以把重点落在写人、人情、人性,写乡土中国的乡土文化。这是你的擅长。记录时代,书写人性,并实现社会批判(部分)和文化批判。



沉 沦短篇小说

庄晓明

H追随我父亲创建小镇的第一家私营企业时,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。我迄今还记得他的第一次形象,鸡窝般蓬乱的头发,挂着一脸的羞涩,随在我父亲身后到我家吃饭,腿上挽着的裤管一只高一只低,像刚刚从田地里走出来。那时,他是小镇少有的高中生,我父亲将他招到公司学做账务,他学的很快,待上世纪80年代末,在外走投无路的我也回来加入父亲的公司时,他已是总账会计的身份了,梳着分头,眼睛一亮一亮地闪着精明,向我介绍公司的情况。

过了两年,父亲让我做公司总经理,自己去做清闲的董事长。公司当时已是冗员聚积,颇感负重。这些冗员的家大多在附近农村,通过各种关系介绍进来拿工资的,身后都站着有面子的人。那时我初生牛犊不怕虎,对社会关系学不屑一顾,决心裁掉公司的冗员。为了服众,我鲁莽地把H的老婆也辞退了。H的老婆在公司车间做些简单的杂活,她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,什么样的粗话都能脱口而出,因为H的缘故,才能到公司上班。那时,到公司上班,每月拿工资,在小镇算是一件体面的事。但H并未流露任何不快,依旧埋头在那一堆报表之间,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。或许,我尚未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老板,我父亲作为董事长还在。果然,我父亲很快有了反应,将公司临街的一间门面无偿地租给了H的老婆,让她卖些烟酒之类的小百货。我也悟出了一些什么,公司招待用的烟酒,都从H的老婆那儿取。H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浮出笑意。

但这笑意,只是H对此事折射出他在公司的重要位置的满意,并不意味着他对老婆的关心。实际上,他与老婆的关系一直非常冷清,不,简直是糟糕。H经人撮合与她结婚时,可谓一个穷光蛋,虽然她农村的家境也好不到哪儿,但总在气势上压着H,即使H做了总账会计,还是这样。待她生下独生儿子后,气焰更是高涨,瘦高的H走到她身边时,不自觉地矮下半个头。这个女人走进公司的综合办公室,便显拘谨神态,但一与H讲起话,便又立刻粗声大气起来。当她撞到H与公司的女员工聊的火热,马上双手叉着粗腰,喝令H回家做饭,若H顶撞两句,她会顺手给H一个耳光,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,高呼:“H打人了,H打人了……”

尽管家庭笑料在身,并不影响H在公司的重要性。乡镇企业初创时的管理是混乱的,H负责公司的财务,同时负责公司的安全生产,一些重要原材料的采购,乃至年终给一些部门的送礼。这些都显示出H的勤快,能干,当然,也有我父亲的用人考虑,做后两项事务很有些油水,交给H做,实际上是笼络人心。

那时的H,对公司也算尽心尽职,重要决策的谋划,都少不了他的身影。无论是我父亲的吩咐,还是我的吩咐,他都会眼睛闪亮着倾听,然后做出小跑步的样子去办。H的心事开始活动,是我主持开发的一个新产品投向市场的时候。当时,为了尽快打开市场,公司给了推销员很高的提成和奖励。一年下来,一个不算出色的推销员,也能拿到差不多十万元的收入。看着公司的几个推销员的腰包鼓了起来,每次出差回来,神气活现地上下撒烟,牌桌上出手阔绰,大呼小叫,H的心理失衡了。他也想业余跑跑推销,但他有个改不掉的致命弱点,一到陌生场合,那种乡下人的拘谨便立刻显现,笨嘴拙舌,乖顺而期待地望着对方。他不是跑推销的料,但他确实很想到外面去碰碰运气。

一次,公司发一车货到西部,H兴匆匆地跑进我办公室,理一下跑乱的分头,经理,让我押车去吧。我说,这事让你做,太委屈你了。他说没关系,想出去看看,顺便摸摸行情。我说好吧,心想,也许这家伙想躲黄脸婆几天吧。

却说H押着货车,一路兴奋地东张西望,他早就被推销员们描述的外面的精彩挠得心痒痒的。中午时分,货车颠晃到一个两省交界处的镇子。镇子边缘排列着几家饭店,门口皆有涂脂抹粉的小姐招手,H眼睛一亮,推销员们说的“艳遇”来了,便对司机说肚子饿了。他让司机在一家饭店前停下。门口招手的是一个丰腴如杨贵妃的小姐,她故意露出小半个丰乳,眼光不时放出风情。H还故作矜持地四下张望时,丰腴的小姐扑将过来,将H的一只手按在半露的丰乳,拉进苍蝇乱飞的餐厅。这一顿饭,司机吃的味同嚼蜡,H吃的心不在焉,那个丰腴的小姐每端上一盘菜,就要向H抛一个媚眼,然后抱臂守在一边的房间门口,使裸露的半乳格外惹眼。H匆匆扒了碗里的饭,嘴角还粘着饭粒,就嬉笑着向房间门口的小姐凑了过去,双手颤抖着摸向丰乳。小姐媚笑着打开H的手,转身进了房间,H顺势跟了进去,将双手摸上双乳。销魂了一会儿,H又要摸小姐的下面,小姐凑近H的耳朵温柔地说,这儿不行。房间的里面还有一个门,H便搂着小姐摸索进去。一个光线昏暗的小房间,小得只能搁一张床,床单上斑斑点点。H激动得就要把小姐往床上推,小姐嗔怪到,急什么!一转身,麻利地褪光了衣裙,上了床,将揉堆在一角的薄被拉上身。这边的H也心急火燎地脱了衣服,光溜溜地就扑上来……这时,哐当一声,门被踹开了,冲进来几个穿警服的人。H瘫了下来。

我是半夜接到H打来的电话的,说是货车被那边的交警扣了,要罚款六千元,要我火速汇去。我虽有疑心,但他是公司重臣,一车货更闪失不得,只得赶紧汇去。H回来后,我向他要罚款收据,他说没有,说那边交警都是土匪,如要收据,罚款数额就要加倍。这样的事例是有的,我只得认可他的说法。但货车司机是我的远房亲戚,私下告诉我,H是按捺不住色胆,在那边中了人家的“套子”,“罚”了五千元,还悄悄塞了一百元给他,让他回去别说。我想发作一番,想想还是忍住了,这家伙被人“下套子”罚了款,还顺便从公司倒赚了九百元。

H断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,便着意经营自己在公司的小地盘。他开始爱穿西装,挂着领带,显着说活是能算数的气派。他控制着公司部分原材料的采购,尤其是作为会计身份坐在付款的重要位置。原材料供应商到公司,都要先到H的办公桌前。H表情严肃,莫测高深,任着对方给他不断递烟,说讨好的话,然后猛不丁地指出对方供应材料的问题,说已给公司造成损失,同时,*地给出当下原材料的市场价格,眼睛瞟着对方。推销原材料的,一般都是人精,待一看四周无人,便哈腰向前,给H塞上一厚实信封。H窝在办公桌后,点好信封里的钞票后,便脸上露出笑意,对供应商说,货款会尽快汇出的,放心!当然,也有时候,H虎着脸,将点后的信封又扔回去,这就看对方的心有灵犀了。H另一个捞油水的渠道,是年终时给各部门送礼,这是那时所有企业心照不宣的惯例。每到年终时,H就会把送礼的名单列上来审批,然后由他和老婆筹备烟酒等礼物。H真正送了哪些人?从中抽扣了多少油水?公司上下一直有议论。我到父亲的公司时,曾向父亲指出这当中的问题。父亲说水至清则无鱼,H是要重用之人——他的管理术,或者说当时大多民营企业老板的驭人术,几乎都是从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》那儿借来的。

上世纪九十年代,民营企业发展进入了一个高潮期,涌现的小企业、小老板如过江之鲫。我公司先后有两位推销员、三位技术骨干以各种理由辞职,利用在我公司时掌握的市场资源,或技术资源,创办了各自的小公司,据说都混得不错,开上了小车,农村的家里都砌了小楼房。H不可能没有想法,但他舍不下公司位置上的好处,加上他的社交能力太差,不是创企业的料,只得隐忍着,在他的小权力范围内有机会就狠捞一把。刚好这段时间,我母亲从国营企业退休了,到公司来负责财务现金,她查账时,发现有十万元现金被H挪用了,就询问他,他满不在乎地说,暂时借用一下,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南边的一个乡镇搞了一个小化工厂,他也负责那一边的财务,钱不用担心。我一听说情况,勃然大怒,立即把H叫来。H东张西望着,走进我办公室,不停地捋着油光的头发。我拍着桌子,把积累胸中的怒火一并发了出来,命他两天之内,必须把挪用公司的钱还回来,否则就把他送到派出所。H脸色苍白,连连点头。第二天下午,他就把挪用公司的钱还了回来,直接交到我母亲手里,躲了我几天。那时,他那乡下人对犯法的畏意还留存着。至于他与别人合伙的那个小化工厂,不到一年就散伙了。合伙赚钱的事大抵是这样,各怀鬼胎,各有小算盘,很少有长久的!但据说H一点没亏,他是那个小厂的会计,早就把自己的利益划拉好了。

借着这一次发怒,我顺便把H采购原材料和年终送礼的权力收了回来。他虽有不满,但也没有发生对抗。那时,他还没有底气与公司叫板,心思也还没有那么复杂。

H很快有了新的生财途径。他不是一个善于交际、开创局面的人,他的长处是脑瓜灵光,善于做账,做各种报表、资料,整齐清爽,速度又快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在国家和各级政府的鼓励下,创业的企业实在太多了,一切为了大干快上,自然也就有了各种事故的此起彼伏。上面在震怒之下,快速把国外的那些安全标准拿过来,往这些大大小小,皆粗糙不堪的企业身上套用,每年都要做大量各种各样的安全资料,以应付过关。H因为做的我公司的那些八股式资料很漂亮,受到上面部门的赏识,不时被借用过去,参与验收本地区企业的安全工作和资料。那时乡镇企业的管理人员大多水平有限,安全资料做得一塌糊涂,只得请H帮忙,当然,是有报酬的,而且丰厚。因为安全资料过不了关,就意味着企业要停产,甚至关门。

H穿着严肃的中山装,右手提着上面发的黑色办公包,俨然一个有来头的人物。他显得非常忙碌,很少来公司上班。但我这个总经理不但要表示理解,还要时不时显出亲切,向他打听上面的安全工作动态。

这一天,H满面春风且自信地走进我办公室,手抚一下整齐油亮的头发,沙发上坐定,对我说,经理,我想借用楼下的一间空房,挂一个“安全咨询办公室”的铜牌。

他这是公开要以安全的名义挣钱了,我问,这合适吗?

你放心,H轻松地笑到,有上面的朋友和我合伙做的,对我们公司也有好处。

我于是大方地说,好的好的!

却说H在经营安全的过程中,结识了小镇江海化工有限公司的安全负责人王二。王二身材不高,但体魄强壮,为人豪爽,一派江湖侠客的样子。江海化工有限公司选王二做安全负责人,是有它的道理的,这个公司生产的产品因毒性大,污气污水的问题难以解决,小镇几乎整天笼罩在那难闻的怪味之中,民怨颇大。但该公司的有毒产品别处不敢生产,也给它带来了极大的好处,就是国内市场几乎为它独占,利润奇高,加上出口市场的源源需求,忙得它焦头烂额,厂区不断膨胀,由开始的三、五亩地,很快就膨胀到了侵占一百多亩良田。该公司为何能在小镇顺风顺水呢?因为它进入了“良性”循环,当初,它被激情的招商引资潮引了过来,立即以奇高的利润,引起了小镇领导的格外关心。手中有钱,心中不怵,污染的空气引起的民怨,好办,马上拿出钱,摆平了镇上领导,再拿出一部分钱,由镇上领导出面,安抚本地的居民。同时,这个不断扩大的公司又不断招收本地人去上班,拿着远高于别的乡镇企业的工资。随着公司的规模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膨胀,环境污染也愈来愈严重,厂区周围的庄稼和草木皆长成了焦黑色。恶劣的影响,迫使需要摆平的领导层次愈来愈高,镇升到区,区升到市,市升到省里,这当中,就需要一个人出头露面,专门来经营这些“安全”上的要事。

王二原是小镇的一个大混子,善于交结,“白道”“黑道”皆让他三分,便成了江海化工有限公司经营“安全”的*人选。他在酒桌上坐下,嚯地敞开衣襟,二话不说,先三杯酒下肚,气势上就不由令各级领导刮目。闲聊中,他往往故作不经意地透露,他的老总在银行里的净存款就有几十个亿,于是,各级领导的目光都不由凑了过来。王二经营这种“安全”是一把好手,但当他看到那些真正与生产安全有关的各种资料,数据,就头疼不已,便请了H帮忙。二人来来往往,常在一起喝酒打牌。

江海化工有限公司辉煌了二十余年,好运到了头。它的位置依着一条重要的河道,一次憋不住的污水排放,导致了从小镇到下游T市的上百里河道水味异常,河面上漂满了死去的鱼虾,一派末日景象。因为河道最长的污染部分在T市,省里便怪罪到T市,T市不服,排来查去,终于把疑点聚焦该公司。于是,他们派了两个潜水员,在该公司一侧的河道摸底搜寻,终于在河中心的底部寻到了排污口。公司的老板立即被T市公安局抓去,这边的有关部门干着急。这位特别有钱的老板外表威风八面,谁知骨子里是个软蛋,在T市公安局的恐吓威逼之下,不仅交待了排污的行为,还交出了一个秘密日记本,上面有向各级官员行贿的详细纪录,甚至某办事员拿了几条烟都记着,引发了一场官场大地震,仅本地就有三名局级以上的干部被判了十年徒刑。

树倒猢狲散,王二一番惊吓之后,又回到了从前的混混日子,小镇上东摇西晃,喝酒打牌。但他的腰包早已在江海化工时挣的鼓鼓的,据他酒后的口风,不下百万,这些钱大多是来自他行贿送礼时的私扣。整天东摇西晃的王二,突然一天幡然醒悟,也生了做老板的想法,要尝尝做老板的风光。他把心思透露给H,刚好,H那个“安全咨询办公室”也因上面下了有关通知,被迫关闭,正寻找新的机会,便心一动,说我来看看。应该说,他俩倒是做企业的一对人才。

机会说来就来了。小镇有一个姓郭的老板,最初开门市经营纸张,积累了第一桶金后,便办了个精细化工厂,生产造纸厂所需的一种乳液。凭着多年的打拼,精细化工厂的资产算起来有上千万。郭老板眼见着过了六十,就把一直在社会上鬼混的独生子招了回来,想让他继承自己的事业。小郭老板上位后,对这种辛苦的驴拉磨一般积累财富的事业并不感兴趣。他一直好赌,现在,他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这么多的资产,或者说,这么多的赌资,一个梦幻般的发财奇景立刻闪现眼前。于是。他白天在厂里做做样子,晚上急不可耐地坐上赌桌。终于一天,他上了别人的套子,先是大赢然后大输,大输之后便想捞回,谁知越输越多,*输了八百多万,相当于快把他父亲的厂子输掉了。这么多的赌债小郭老板哪儿拿得出,就四处躲藏。但现在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,那些下套子的都是有黑社会背景的,没两天,几个胸前背后纹着虎豹的光头,住进了精细化工厂的传达室,限期拿出钱来,否则后果自负。老郭老板气得拍桌子大骂,也不知道骂谁。晚上,他一个人到饭店喝闷酒,酒后,摇摇晃晃地出门,谁知一个仰八叉,后脑勺着地,脑溢血,从此不能讲话,终日躺在病床上。一个好好的厂眼看要趴掉,郭老板的老婆又不识字,就知道整天在那儿号哭。

H得知此事,便通过熟人向郭老板的老婆进言,把厂子承包给别人经营,每年收十万元承包金,一步步还黑社会的赌债,大家不都有日子过了。郭老板的老婆一听,连连点头。

现成的厂房设备,还有过去的老客户,十万元的承包金实在不算什么,H的账算得比谁都精。他对王二说,我们只需要投入流动资金,这样,你出八十万,我出三十万,你做董事长,我做总经理兼总账会计,还少一个人工开支。王二一听自己要做董事长,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。两人与精细化工厂签好十年承包协议后,王二当天就拿来了三十万,隔两天又拿来了五十万,做起了他的董事长美梦。H则从亲朋那里借了二十万,充三十万入了股。他做账,那繁琐的账目数字,王二一看就头疼。

H做了总经理后,仍隔几天就到我公司来。我公司的做账开票仍由他负责,他也想多一份收入。他头发油亮,皮鞋油亮,花格子西装,飘着领带,胳膊下夹着黑色文件包,一副老板的派头,一进公司大门,就与熟人大声打招呼。但我总觉得这样子有点滑稽。但不管怎么说,在总经理的名义上,他与我平等了。他与我讲话,不再过去那么小心谨慎,而是隐隐透着一种倨傲,似乎要扳回什么。

但一心终究难以多用,H在我公司的做账开始不时出错,不是把开票的税号写错了,就是把开票的公司名称搞混了。这些小错我也就忍了,至多说两句,但一次做账,他把一项不该交的税也交了上去,交上去就要不回来,白白损失了上万元。我不由再次勃然大怒,拍着办公桌,你给我赔。他眼睛一白,我又不是故意的。我说,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,把钱给我赔回来。他突然一昂头,老子不干了!

H一甩袖,走了,专心做他的总经理去了。但我并不看好他,他为人刁钻,处处精明,开个小商铺还可以,做企业是远远不够的。至于开拓市场方面,他更是外行。本来,王二可以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的,他却心怀鬼胎地将王二架空一边,让他开心地去吃喝嫖赌。H的如意算盘又精明又狭隘,仅凭郭老板在山东的几个造纸厂老客户,他一年就可以至少赚四十多万,再通过巧妙的算账,把这四十多万的大头算进自己的口袋,董事长王二只能吃小头。

不管怎么说,H终于成了这个时代的精英群体“总经理”中的一员,走在小镇的大街上,向他打招呼的人也陡然多了起来。像许多总经理一样,H也养了一个小三,那小三就是他公司的现金“会计”。小三身材苗条,远看颇有风姿,近看一双大眼却透着一种傻气。她原是一个小企业的女工,为突然成为“会计”的身份而兴奋不已。H时常骑着摩托车,带着她出去兜风,下馆子。消息不可能不传到H的老婆耳里,然而奇怪地是,那个昔日动不动就骂H“穷鬼”的悍妇,对H的不轨行为竟然保持了沉默,偶尔与H总经理出门,像个乖媳妇似地随在身后。

H对他的事业太乐观了。他只身跑往山东那几个造纸厂,想接起郭老板过去的业务关系。对方问,郭老板怎么没来?H如实地把详情道了出来,说郭老板因为儿子的事气得脑溢血,躺在床上,自己现在包下了这个公司,是这个公司现在的老板。H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亮出老板的身份,对方就会看重自己。谁知讲义气的山东人只认郭老板,不认他,而且认为他有趁人之危之嫌,有的与他断了业务关系,勉强维持的,也是收了货却拖着不付款。H本来就不是个跑市场的料,出手小气,处处算计,一年时间下来,把王二投进来的钱几乎全跑成了应收货款。年终,王二董事长兴冲冲地跑来分红,H把厚厚的账本递给王二,双手一摊,业务很好,可钱都在应收货款上。王二左手拿着账本,右手挠着头,这么说我的钱白投了。H做出充满信心的样子,怎么可能白投,这才刚开始,公司只要进入了良性运转,利润就源源不断了。他要王二赶快再投三十万,要是公司周转不灵,就有倒闭的危险。王二一听有理,就又砸进了三十万——当初的钱来得多么容易,砸出去也就多么容易。

谁知第二年情况更糟,国家出狠手抓环保,造纸厂是污染大户,自然首当其冲。H勉强维持着关系的山东业务单位,或关门大吉,或奄奄一息。这一年,H忙的惟一大事,就是追讨拖欠的货款,每次他都是头发皮鞋油亮、神色悲壮地出门,又头发蓬乱、灰头土脸地回来。第二年年终的时候,H苦着脸,又把厚厚的账本递给王二董事长,说国家抓环保,没办法,亏了三十万,股东享受利润,也要承担亏损。王二董事长一听急了,一把揪住H的衣领,说不干了,要把投入的钱拿回来。H故伎重演,说你放心,你的钱都在应收货款里,但要继续投资,才能把钱转出来。但这回王二不干了,他晃了晃拳头,只要还钱,不然就不要怪他不客气。H说,他也着急,货款只要一回来就还清。王二没办法,只得干等。H已进入耍无赖阶段,把H打烂了,投资也有可能就打烂了,富人怕流氓,流氓怕无赖。但郭老板这边却不能等,他必须要拿到H的承包金,一还黑社会的赌债,二给自己治病。H第一年只给了一半的承包金,第二年干脆说要等一段时间。郭老板的老婆虽不识字,但做人还是很利索的,与H大吵了一顿后,干脆撕了合同,把H赶了出来。

H无所顾忌的堕落,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。对着堵上家门的要债人,以及王二愈来愈凶狠的目光,H一次又一次地拍着胸脯,让他们放心,把外面欠的货款要回来,立即还清。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,山东那几个或倒闭或奄奄一息的造纸厂的欠款,根本指望不上。山东的老板虽讲义气,但欠账赖账的本领,与别处的老板并无二致。陷入绝境的H,又憋出一招,在小镇的一处废弃的工厂里租了一间房子,注册了一个星光精细化工经营公司,经营纸张用的乳胶,他的小三“会计”自然也跟了过去。一开始,我觉得奇怪,他生产乳胶时都亏了,现在却想依靠利润更稀薄的乳胶经营,简直是胡闹。小镇上为了做老板,发大财,混到H这般境地的人并不少见,他们最常见的选择就是一拍屁股,逃之夭夭。但H总经理当时已没有了退路,他的儿子闹着要结婚,他未来的儿媳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,他不能垮下去。

H经营企业不行,但鬼点子歪点子还是有的。他从社会上的黑公司学到了一招,就是把乳胶生产厂家的产品诓过来,再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卖出去套现。手中有钱,就可以一点一点打发过去的债主,对于供货厂家的欠款,则是老式手段,拖延赖账。但这样的“经营”方式,就意味着要不断地搬迁公司地点,东躲西藏。有一次,他甚至躲到了我公司。那天,我坐在办公室,突然听到外面有嚷嚷声,透过窗户望去,见外面的马路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H,他脸色灰黑地捂着胸匆匆走着,似乎有些不舒服,后面尾随着三个壮汉。H经过我公司的大门,犹豫了一下,钻了进来,上了楼,坐入他昔日做账的办公室。那三个壮汉也随了进来,围了上去。H红着脸,与他们激烈争吵起来,自然是拖欠款的事。我走过去问,需不需打110H捂着胸说,暂时不要。我转身对三个要债的人说,这里是我的公司,不要乱来。三个人商议了一下,便先走了。

H的这种勾当干多了,很快就臭了江湖,做乳胶生意的都知道小镇有个叫H的骗子,骗了很多人。于是,H脑瓜一转,更换了公司的名称,让自己的小三出面继续做行骗生意,自己在幕后操纵。

为了弄到钱,H可谓挖空心思。他的法眼甚至盯上了银行,制造了各种身份,包括是我公司员工的身份,到多个银行办了信用卡,每张信用卡都有透支数万的额度。

H身后要债追债的越来越多,而且越来越不客气。H时而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小镇上,走路一拐一瘸的。说实话,过去的几年,虽然H一直是在绝境里挣扎,但从局部来看,他的债务拖延战术还是成功的,挤膏药似地应付债主,自己总经理的头衔一直没倒。小镇白道黑道通吃的王二,走到哪儿都是大哥大的形象,但对付H,就像遇到了牛皮糖,打,是打不出钱来,论理,H对他说,当初谈的是入股,他王二作为股东也是要承担风险和损失的。王二无奈之下也只得加入“挤膏药”的行列。但终于挤膏药也难以为继了,H的儿子要结婚了。王二这个小镇的“风云”人物,无奈之下居然也使出了下三滥的手段,让他的丈母娘躺在H的家里要钱,躺了三天三夜,H就给了两千元。王二再也按捺不住,气呼呼地找到H,抡起拳头就是一阵乱打。

每次的挨打之后,H便与小三更频繁地出入商场,酒店,吃喝玩乐,似乎是作为给自己的补偿。小镇人已经在议论,H的归宿将是牢房。

然而,H的结局,有些出乎预料。一天下午,我与办公室的几个人窝在一起掼蛋,因为市场的不景气,我不知不觉也加入了“躺平”的行列。正掼得兴起,H的老婆突然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,说H死了,昨天已火化掉了。什么?我们吃惊地望着她,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哀伤的样子。她说,H是死了,到山东要债时,半夜在旅馆里心脏病发作,死了。H之前曾说过,如果他不在了,到我这儿来招呼一下。这是H*的算计吗?我一边抱怨她为什么不早说,好去告别一下,一边和打牌的几个人掏口袋,拼了一个信封给她,说是一点心意。她仍是面无表情地收下,转身走了。

H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他*时刻的心情是什么?孤独,绝望,悔恨,不甘,仇恨……只有鬼知道。几个牌友指责H的老婆一点不显悲伤。其实,她为什么要悲伤?H的死,于H自己,于她,都是一种解脱。

更令我吃惊的,是H死后不久,各部门收拾H关闭的公司时,H的小三,躺在公司的门前嚎啕大哭,始终不肯走。待她的在外打工的丈夫匆匆赶回,人们才大致理出事情的脉络:这个傻乎乎的女人确实曾痴心于“聪明过人”的H,就在她一次心疼地给H被打得红肿的脸上抹膏药时,H眼珠一转,对她说,拿些钱来入股,这个公司就是他们两人的了,他们两人就永远分不开了。她信了,马上回家拿出自己的存款,又向父母要了些钱,凑了二十多万交给HH大喜。过了一段时间,H又对她说,要把公司做大做强,让小镇的人刮目相看他们,要她想法再投一大笔资金,她做董事长,H做总经理。这个痴心的女人说,我没有这么多钱。H说,你在市里不是有一套房子,可以抵押贷款嘛。她也没弄清楚什么是抵押贷款,就拿出了房产证。然后,H拿着房产证,从银行轻松贷款了一百五十万……现在,银行拿走了她的房子,还有入股的钱也化为了泡影。

我听后,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。无论是逼出来的,还是本来如此,人性确实深不可测。

H的死于他自己,自然是一个悲剧,于他的家庭倒未必。公司的一位员工告诉我,他曾在市里的一个花木葱茏的漂亮小区偶遇了H的老婆,推着婴儿车,里面睡着四个月的孙子。她现在又白又胖,一副慈祥的奶奶的样子。


(图文无关联)




图文整理编辑:庄建伟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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